6.
京都似乎并没有下雪。
她刚刚从新干线站那儿离开。穿过充满古都韵味的大道之后,马丁靴与碎石路接触。
黑色发丝浸润在都城空气中,脚步转过最后一个尽头,终于——
藏匿于现代化住宅区的、她的目的地到了。
走近时,她瞧见了门口的大叔正在扫除门前树上掉下的枯枝。
眉头紧锁几分,她的手指在光滑的纸盒边游走。
“美竹老师,这么早回来了啊。”
大叔瞧见黑发女子,停下了弯腰扫地的动作,对来人露出笑容。
不善于应付这种谜之日常感的她只好扭扭捏捏挤出个‘嗯’字。大叔没再说什么,只是仍带笑容。
“理事长和级长都在呢。”
“啊.....嗯......”她鞠躬,算是代替自己没能说出口的道谢。大叔摆摆手,转头继续扫地上的枯枝去了。
马丁靴继续启程,穿过校园门口的那道有些褪色的铁栅栏,沿着正中央这条用红砖石铺好的大道,走到校园正中央的教学楼去。
为什么大叔明白她在想什么?
令人费解。
镜片穿过走廊边一扇又一扇玻璃窗户,她的脸反复沐浴在光与影之间。
「踏、踏、踏、踏」
瓷片铺成的地板与橡胶底碰撞,发出声声闷响。
这儿可比东京温暖多了,她想。
赤红色的双瞳时浅时深,外头的冬日寒阳正与她嬉戏。
一路走到走廊底端,伸出插在口袋里的手,轻轻叩响木门。
“请进。”
里头传来响亮的女声。她拧动金属球形锁,开门而入。
“美竹老师。”桌子前堆满试卷的中年女性瞧见来人,停下了手中的工作。
“级长。”她开口,嘴里有些发涩。坐在那头的女人正满脸疑惑——这也难怪,她毕竟难得地透支了年假。
她低下头,手伸进大衣内侧口袋,抽出另一份纸条——早上刚刚写好的退职愿。
双手将它放在级长桌前,级长很快明白了她的来意。
“美竹老师,按程序您得提前一个月提交......”
级长有些面露难色。她看着桌上那封退职愿。
“......我会尽快做好交接工作、的。”红色双眼被阳光浸润,连镜片都抹上一层薄薄的浅黄。
“我明白了。”
级长并非是不依不饶的人。她拉开抽屉,将退职愿放在最上层。
美竹低下头鞠了躬。再抬头时,她看见级长女士正对她笑。
“美竹老师,希望您能寻找到想要的东西。”
嗯?
她没再说什么。尽完礼节后便从房间退出,准备去自己的办公室收拾东西。
其实也没有什么要收拾的。新年之前她已经把资料交到组长那儿去了,至于私人物品......
「喀啦」
推开教师办公室的门,一路走到窗户边的那张单人桌。
只有一盏铁皮台灯、一支笔筒,还有——一个相框......
是Afterglow的大家在高中的最后一天时,在羽沢家的咖啡馆门口照的。
一周不来,上头竟然落了一层带有旧日气息的灰。叹气间,她用手指抹去上边的灰。
照片上的她们还未完全褪去青涩:宇田川巴正挠着后脑勺对着镜头露出她标志性的一颗虎牙;上原绯玛丽站在巴身旁,难得地露出了羞涩的笑;咖啡馆家的女儿羽沢鸫站在当时的她身旁,手里拿着刚从羽丘拿到的毕业证书。她站在画面正中央,实现不知道飘到哪儿去了,结果脸颊旁的红色挑染反倒成了画面里最显眼的存在。青葉モカ站在她另一侧,手里还提着印有山吹面包坊标志的纸袋,另一只手比了个V字型。
五个人穿着羽丘专属的灰色校服,相机将瞬间化为永恒。
她看着被封存在木条相框之后的照片,眉头紧锁。
喉咙深处的瘙痒感来的不是时候,她下意识地干咳几声。
弯下腰,从桌底找到一个空纸箱,而后转身拉开抽屉,将里头的东西摆放好后放进纸箱里,最后再把手里的相框小心翼翼地放在最面上。
没花多少时间、没花多少力气,她就完成了与这里的告别。
抬头抱起纸箱时,发现阳光正巧照进了这张桌子旁的窗户。它将木桌照亮,像一大块烤肉似的,闪闪发光。
她转头,看向只有自己一个人的办公室。
“呼......”
她轻声叹气,抱着纸箱走出办公室。
一路向下走,到校门口时,她瞧见了几位穿着深灰色校服的女孩背着包往这儿走。
是这所学校的学生。
可能因为开学日期临近,女孩儿们先到教室打扫卫生吧。她如此想着。
走出那道有些褪色的栏门,她与正坐在路边花圃前的大叔对上视线。
大叔对她挥手,露出一个笑。
她点点头,而后转身去看自己身后的校园。
红砖叠起来的校门,后边是灰色水泥浇筑成古式教学楼。
阳光将半截楼藏进辉耀里。强烈的冲击让她无法多去看几眼,深吸一口气,只得转身离开。
上衣口袋里的那封牛皮纸信封包裹着的东西变得炽热起来,她想回到公寓后再拿出来看一遍。
马丁靴与碎石路产生摩擦,街边走过一位又一位穿着深灰色校服的少女。
她在大学毕业之后从未有过如此清爽的感觉。
低下头,纸箱里最面上的那张被完美保护的相片映入眼帘。
她用她那双干涩的双眼看向凝固在纸上的、那双拥有清澈双眼的女孩。
“......”
白发少女正冲着十年后的她笑,一只手领着渗出点点油斑的纸袋,另一只手比着V。
少女们总是不吝啬自己的笑容的。
她的嘴角在不经意间微微上扬。
京都没有下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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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她关上厚厚的铁门,弯下腰把抱着的纸箱放在玄关一侧的架子上。
脱去马丁靴之后,她重新抱起纸箱,赤脚踏着木条搭成的地板,放在迷你客厅的白色木桌上。
这是她初到京都时租下的栖身所。
房东是一位常年居住在冲绳的设计师。这间房子也是由那位设计师亲自设计装潢的,当然,对她而言只要能有一定的舒适度就行,对房屋设计本身没有那么大的追求......
整体素净的风格也不赖就是。
上原、宇田川和羽沢都曾来过她这位于京都一隅的、暂时的‘家’。无一例外地都对这样的室内风格表示喜爱。
黄铜钥匙被她随意丢在玄关架子的最上层,她转身走到冰箱前,拿出里头的一瓶冰水大口饮下。
“呼——”
短暂休息之后,她将纸箱里的东西全部拿出——相片被她小心翼翼地挂在电视后的那面墙上、至于剩余的那些资料则是被她一股脑塞进电视下方的柜子里。
整个人坐在沙发上,她摘下鼻梁上这副足够笨重的眼镜。仰着头对着天花板发呆许久之后,她搭在沙发上的手伸进上衣内侧的口袋里,拿出那封于不久之前被打开的、十年之前的信。
抽出米黄色的信纸时,另一张白色的纸从信封里滑出。
“啊。”
她有些不解,但仍然弯下腰捡起那张纸。
墨水书写的假名,在映入她双眼的一瞬间——
午后的寒风从阳台吹进。她的指尖一松,指缝间夹着的、米黄色的信纸被风吹走。
她反应慢了半拍,单薄的家伙在突如其来的袭击中失去抵抗力。信纸透过阳光,渐渐变得透明。
她惊诧了。那就像一张崭新的纸、从未有人书写过一般。信纸展开双臂,竭尽全力拥抱太阳去了。
“......”
她用塑料矿泉水瓶压着新出现的、她只看了第一行的白色信纸,起身走到冰箱门前拿出一罐年前在楼下便利店批量购买的易拉罐装啤酒。
喉咙深处的不适感唐突出现,她身体机能反应性地干咳几声。
「嗞」
啤酒灌入喉间瞬间清除了她那里的不适感,走回沙发间,重新坐下。
墨水文字倒映进她混沌不堪的赤红双瞳中。
「敬启 美竹蘭様:」
工整的字迹已经告诉她来信之人是谁,她眯起双眼。
「第一封似乎是要给老师看。哎呀,即使是作业モカちゃん我也还是好好完成了呢,恭喜恭喜」
“这个人啊......”
还真是她贯有的风格。
「不愧是天才美少女モカちゃん。」
她放下啤酒瓶空罐,但喉咙褪去不适的瘙痒感后取而代之的是极度的口渴。空闲的另一只手拧开桌子上剩下的半瓶矿泉水,大饮一口。
「蘭,很抱歉。」
她眉头紧锁。
「花道作品展览会上,我(わたし)忘记了‘那朵花’的名字。」
读信之人下意识地抿紧嘴唇,悬在半空中正抓着矿泉水瓶的手停了下来。
「这次我(モカ)不会再忘记了。是山茶花、一朵淡粉色的山茶花。」
她把水瓶放回桌面,手掌一翻,将整张信纸合上。
可是为什么,她看不清眼前了?
手在桌面慌忙摸索,几经挣扎后终于寻找到那副屏障,而后逃命似的戴起它。
还是看不清......
为什么?
为什么?
她的手搭回大腿上。
“哈......哈......”
连呼吸都不再平稳。
手背感受到一滴一滴的湿润。
下雨了吗?
不、不对。
“哈......哈......哈......哈......”
呼吸不可控制地变得异常急促。她现在连自己的背都夸张地抽动起来。
眼眶热得很。
承载着她体温的透明液体从她那肿胀的皮肤上溢出,轻轻刮过她的脸。
搭在腿上的手不自觉握成拳。
“笨蛋吗?”
她的断续告白被阳光切开、打碎、最后暴力地丢进空气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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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她重新将自己脸颊边这一小撮黑发染成红色已经是两天之前的事。
硬要说理由......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只是需要向一些地方道别罢了。
比如,一成不变的、违背自我的时光。
黑发女子正坐在卧室地板上,整理自己的行囊。
她要去一个地方。
赤红双眼中折射出过去,她停下手中的动作,重新打开放在床头柜的信纸。
「前几天晚上我们(Afterglow)一起回家。嗯~这里说一下前情提要似乎是很有必要的事呢。归家之前,老师把进路调查表发下来了。小绯没有主动谈起这个话题,大家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呢。」
“进路调查表......”
黑发女子起身坐在床边,想起了那个自己不知为何无法在脑海里消除的片段。
夕阳下、冷眼看向她的老师、还有桌上那张——
被打了一个大大的叉的进路调查表。
“......”
后知后觉到青梅竹马们无声的温柔,心中的惭愧之情油然而生。
「我(モカちゃん)回家之后,打开了山吹面包坊(希望沙绫不要浪费这双神大人赐予的神之手呢)的纸袋,拿出刚刚出炉的脆脆菠萝包时。」
「金色的光照进客厅。」
垂下的眼眸里含着包容水波的热炎。她以热炎窥探世界——此时,确实有光照进房间。
「我(モカ)看见了阳台上的夕照,好大的太阳——」
「风吹动树叶,阳台上的花盆叶子被吹成巧克力螺——唔嗯,盆栽要是能变成巧克力螺就好了。」
她有些无奈地叹着气。不愧是你,面包狂人青葉モカ。
「妈妈还没有回家,我(モカ)将摆在阳台上的盆栽放回阳台内侧的铁架上。」
「夕照消失了,变成了灰色的夜。」
真是温柔的孩子,十年后的美竹蘭如此想着。
「白色银之水洒进阳台,我(わたし)却没有抬头看她。」
「站在阳台上吃完了脆脆菠萝包,我看向银水源头。」
「夜晚真是美丽啊,就是没有月亮。」
「可是,__________。」
「月亮,或许也是有的吧?」
她看到这,眉头紧皱。信内容缺了一句,心想着接下来会不会有补充,于是她重新将视线投进文字里。
「难怪蘭当时要和香澄一起唱天体观测。哈~我(モカ)也想去看一看纯净的夜空了——」
不,其实和这个完全没关系。她想。
「每日都在夕照(Afterglow)下的我们,每日都无法看见真实的夕照(わたしたち)吧?
风景无限好......什么来着?
我(モカ)看过一本书,上面画满了星座和月亮。
后来,我(モカちゃん)做了一个梦。梦见我(モカ)去了富士山、去了飞机才能到的温暖南国、还去了像镜子一样的湖泊里划船.....那里是我(モカちゃん)见过的全日本最大的湖畔了呢。
哎呀,我(モカちゃん)要是在新年梦到富士山就好了。」
「残念,梦里的我(私),到最后也没能看见月亮——但是我(わたし)看见了夕照(Afterglow)。
可是,那是真实的,Afterglow(わたしたち)吗?」
「说笑的~」
「十年之后,我们(Afterglow)能变得看见,真实的夕照(Afterglow)吗?」
「蘭,能变得直视夕照吗?」
「哼哼,有没有清少纳言的风格?
写了好多,好饿。
听说鹿儿岛那里除了一款特殊的海盐柠檬面包——」
「令和3年 青葉モカ」
捏着信纸一角的手自然垂下,另一只空闲的拉开抽屉,小心翼翼将信纸叠好,像放一块金锭似的放在空空如也的抽屉正中央。
“モカ......”
你也是......一个胆小鬼啊。
她摸摸自己的口袋。
没有惯例的盒子。
于是她只好快步走到客厅,随手抓了一包丢在茶几上的白色盒子冲向阳台。
「啪」
烟草在被点燃的瞬间散发出浓郁的化学气味。
黑发女子却沉醉其中。
一点灰烬落在阳台的瓷砖地板上。
夜晚虽然美丽,却没有月亮......吗?
嘴间吐出长长一口气,舌尖苦涩与烟草本身的气味搅在一起。
她赤红的双眼深不见底,脑海里浮现出那日夕照大道、和被夕阳所眷顾的少女——那双充满夕阳光芒的......
虽然很不想承认,但那个人确实是她时至今日仍悸动不已的人。
鼻腔间充斥着烟草气息,她的大脑里全是那位穿着灰色校服的白发少女。
那么,让我来看一看吧。
一定一定,是不输于白昼光辉的美丽景色。
她嘴角不经意间上挑出一个好看的弧度,手中的自热体散去它在冬日里最后一点残骸。
黑发女子抬起头,看向天际线那一头的、只露出一个大概轮廓的古楼与屹立于山野的庙宇。
“呼......”
最后一团热气扩散开来,揉进空气中,无影无踪。
在那之前,请稍等一下。
白昼也罢、黑夜也罢。
夕照也罢、月影也罢。
她捏着残存下来的卷烟海绵口,一下子将它扎进客厅茶几上摆放着的玻璃烟灰缸里。
请再,等我一下吧。
---------AOBA’S LECTURE FULL-COURSE SEASON 1 END
跨年短篇(?)AOBA’S LECTURE FULL-COURSE SEASON 1正式完结~撒花~
在这一章,我们可以看到,青叶小姐的第二封信的完整内容。信中的括号(比如这样)以美竹小姐的视角其实是看不到的(当然,美竹小姐能看到的只有青叶在信中的第一人称切换,这是由日语的第一人称特殊性决定的,在中文范围内一般是无差别);括号内的视角释义是为了读者老师们不那么摸不着头脑设定的(因为本篇过于意识流,所以我擅自加了注解在括号里,如果影响阅读体验的话务必在评论区指出)
这一篇非常非常非常非常的意识流(土下座)
新鲜出炉,这次自己的电脑不在身边+手冻僵到邦邦青鸟都会挂,可能会有很奇怪的修饰词或者超多的错别字出现,后续会进行修正。
AOBA’S LECTURE FULL-COURSE SEASON 2(由于标题太长以下简称AOBA S2)当然是有的,而且现在进度应该不算慢?但是AOBA S2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应该不会公开放出,而是会收录在不知道能不能成功做完的故事集里面(通俗来也就是同人本)。
新的一年,非常感谢老师们一如既往地支持,非常感谢!您们的每一次红心和蓝手都是我前进的动力~
新的一年也请多多指教啦。
ps2:由于太赶没来得及把青叶小姐的名字格式转换……明天会找时间修订一下
01.01/17:47-修正一处错别字,感谢🙏
01.01/17:52-完成了文档替换,修正了青叶小姐和羽泽小姐的姓名格式,更贴近日文原文。
01.02/22:19-修正了一处错别字(这个人错别字真的很多)非常感谢!🙏